提起荀子,不少人的第一反应便是他是一位提倡“性恶论”的先秦儒学大师。诚然,在关心“性情”的古人那里,荀子所主张的“人之性恶,其善者伪也”,多多少少有些“惊世骇俗”,特别是与另一位先秦儒学大师孟子所提倡的“人性之善也,犹水之就下也”的主张对比,就更显出荀子的别样之处。在《史记》的记载中,与秦国密切相关的韩非、李斯二人,都是荀子门生。于是在后世不少儒者的眼里,荀子“不纯粹”,偏于“法”,算不得“醇儒”,自然也就要从孔庙从祀之列中“请出去”。这种情况直到清代才有所改观,当时不少长于文献考证的学者,都对荀子其人其书做了系统的研究与梳理,廓清了历史上对于荀子认识的一些谬误,对于后人而言,是不小的帮助。例如,后世争论纷纷的“其善者伪也”,清代学者首次给出了较为允当的解释。他们认为,伪是作为之意,而并非伪造、伪装之意,荀子的这句话是说,人的善是通过后天的努力培养得来的(参考王先谦《荀子集解》)。这样的解释,显然比纠结于荀子强调性恶的前人有了很大的进步。不过,前人对于荀子的研究,大都还是从荀子是先秦重要的思想家的角度切入的,讨论的也大都是荀子的“人性观”、“天命观”,似乎荀子是一位望之俨然的老先生,下一秒就要用戒尺打那上课调皮捣蛋的学生。其实,荀子还有一个身份,是一位能够与屈原相比的文学家,甚至可以说是先秦文学中楚文学的重要代表。这一“秘密”,就藏在今存《荀子》一书的《赋》、《成相》二篇。
众所周知,“赋”在古代是与“诗”齐名的文学体裁,《汉书·艺文志》分当时图书为六类,其中一类便是“诗赋略”。《汉书》还说:“不歌而诵谓之赋。登高能赋,可以为大夫。”可见“赋”这种文学体裁在古时的地位。荀子作为一位“多善为学”的大儒,又曾多次出任楚国兰台令,其能作赋,自是题中之义。
据张惠言等人的考察,现存的《荀子·赋》,是混《赋》一篇、《诡诗》五篇为一篇,析出后的《赋》篇如下(据《荀卿赋定本校笺》本):天地易位,四时易乡。列星陨坠,旦暮晦盲。幽暗登昭,日月下藏。公正无私,反见纵横。志爱公利,重楼疏堂。无私罪人,憼革二兵。道德纯备,谗口将将。仁人绌约,敖暴擅强。
天下幽险,恐失世英。龟龙为蝘蜓,鸱枭为凤凰。比干见刳,孔子拘匡。昭昭乎其知之明也,拂乎其欲礼义之大行也。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,暗乎天下之晦盲也。皓天不复,忧无疆也。
千秋必反,古之常也。弟子勉学,天不忘也。圣人共手,时几将矣。与愚以疑,愿闻反辞。其《小歌》曰:念彼远方,何其塞矣。仁人绌约。暴人衍矣。忠臣危殆,谗人服矣。琁玉瑶珠,不知佩也。杂布与锦,不知异也。闾娵子奢,莫之媒也。嫫母刀父,是之喜也。以盲为明,以聋为聪。以危为安,以吉为凶。呜呼上天,曷维其同!
从文章上考察,这篇《赋》大体以四言短句为主,错综长句,用字质朴而韵律感强,与荀子同时期的其他人的作品对比,此赋显然是说理之中包含抒情,可以说是一种“别开生面”的写法。至于《诡诗》五篇,则颇近乎谜语。这五篇文字通体格式为,先进行铺陈,而后转以说理,在最后一句话,点明所描写之事物。参照荀子自己的标题,甚至可以说这是“礼”、“知”(读为“智”)、“云”、“蚕”、“箴”五个谜题。
《荀卿赋定本校笺》(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)
在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诗赋略中,先秦至西汉的文赋可分为三种,依照其风格和首唱者,则可称为“屈原赋”、“陆贾赋”、“荀卿赋”。其中的荀卿,就是荀子。结合前面所引文字,可知与屈原的作品相比,荀子的赋确要少几分华丽,减几分浪漫,缺几分离愁,而多几分理性,几分透彻。无怪乎西汉的刘向,这么说明荀子作诗赋的原由:楚相春申君以(荀子)为兰陵令。人或谓春申君曰:“汤以七十里,文王以百里。孙卿(即荀子,下同),贤者也,今与之百里地,楚其危乎!”春申君谢之,孙卿去之赵。后客或谓春申君曰:“伊尹去夏入殷,殷王而夏亡;管仲去鲁入齐,鲁弱而齐强。故贤者所在,君尊国安。今孙卿,天下贤人,所去之国,其不安乎!”春申君使人聘孙卿,孙卿遗春申君书,刺楚国,因为歌、赋,以遗春申君。
当然,荀子最令人注意的,还不止是《赋》与《诡诗》,他有一篇《成相》,引得千百年来的读者们争论纷纷。关于《成相》,后来人们一个讨论的重点,就是“相”字,有人说,这个“相”是相助之意。有人说,这个“相”是治理之意。有人说,这个“相”,是一种打击乐器。还有人说,这个“相”,本来是打击乐器,但这里是引申为歌曲之意。一个标题尚且有如此争论,何况乎该篇内容?所幸,今天人们在云梦睡虎地秦简中,发现了八首韵文,跟《成相》篇的内容非常相近,由此,才确定出历史上《成相》篇的读法哪种为优。在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诗赋略中,曾记载过《成相杂辞》十一篇,这种《成相杂辞》被看做是不归属于屈原、陆贾、荀子三家的“杂赋”,可见《成相》也可以算作是一种辞赋,不过相较于屈原、陆贾、荀子三家,这种赋可以称为“俗赋”,应该与秦汉时期劳动人民的日常生活有很大的关联,打个不恰当的比喻,就如同敦煌残卷中的《燕子赋》一样,是当时民间常见的“讲唱”,而为普通百姓喜闻乐见。荀子的赋,《汉书·艺文志》中记载其篇目为十篇。到了唐代纂修《五代史志》(后收入《隋书》,成为《隋书》之志)时,其中的《经籍志》曾著录过一种《荀况集》,被列为古今别集之首。从此可知,在古人眼里,荀子不仅仅是一位儒者,更是一位文士;不仅仅在思想史上占据重要地位,而且在文学史中也同样占有重要地位。可惜,千百年来,读者聚焦于荀子的思想,争论荀子的儒学成就,反倒是对荀子的文学成就,有所忽略。
上个世纪,武汉大学“五老”之一的席鲁思先生,曾专门致力于《荀子》中《赋》与《成相》二篇的整理,他依据清代张惠言等人的考察成果,重新离析《赋》篇,并划定《成相》篇的章句,又酌取古代的考订成果,施加注释,最后得荀子《赋》一篇、《诡诗》五篇、《成相》四篇,总数恰符《汉书·艺文志》十篇之数,给当代的读者研读《荀子·赋》、《成相》二篇提供了极大的帮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