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少国人的印象中,庄子是一个消极避世,一个空谈玄想的人。这其实是对庄子的误解。
现存的《庄子》有三十三篇,从理论上诠释庄子社会行为的合理性。庄子阐述的重心,并不是诸如宇宙观、自然观、认识论、方法论的纯粹意义上的哲学命题,而是人如何在一个充满危险和伤害的乱世中做到“保身”、“养生”、“尽年”的实践和经验问题。其根本点,就是“重生”、“贵己”。庄子所倡导的“无为”恰恰是为了有为和大为,在他无拘无束与看似不经意的文字中,到处充满人文关怀。
庄子最大的的智慧,就是重生。在庄子的眼中,生命的价值才是无与伦比的。首先要珍重自己的生命。在面临世俗名利的时候,庄子强烈主张以生命为本,反对让世俗名利牵累和祸害生命。在《庄子》一书中,许由、子州支伯、善卷、石户之农等形象,都不愿为了拥有世人看得最重的天下而损害自己的生命。“以为舟则沈,以为棺椁则速腐,以为器则速毁,以为门户则液樠,以为柱则蠹”的“不材之木”曲辕栎树,为了保全生命,不懈地追求无所可用的境界,最终得所愿。
庄子钓于濮水,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“愿以境内累矣!”
庄子持竿不顾,曰:“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,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?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?”
二大夫曰:“宁生而曳尾涂中。”
庄子曰:“往矣!吾将曳尾于涂中。”
这则记载在《庄子·秋水》的故事所体现出来的,就是庄子对自己生命的珍重。
其次要珍重他人的生命。重生不只意味着一系列以自我生命为中心的选择,而且意味着深切关怀他人的生命。大王古公亶父在狄人的侵扰下,不忍心为了地盘而使百姓丧命,便依然从邠出走到岐山之下。
大王亶父居邠,狄人攻之;事之以皮帛而不受,事之以犬马而不受,事之以珠玉而不受,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。大王亶父曰:“与人之兄居而却杀其弟,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,吾不忍也。子皆勉居矣!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!且吾闻之,不以所用养害所养。”因杖策而去之。民相连而从之,遂成国于岐山之下。夫大王亶父,可望能尊生矣。能尊生者,虽贵富不以养伤身,虽贫贱不以利累形。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,皆重失之,见利轻亡其身,岂不惑者!——《庄子·让王》
大王亶父的爱,超出了常人很多很多。他爱自己,爱自己的人民,甚至爱要占据自己国家土地的人,惟独不爱自己的地位与利益。
在庄子看来,生命对人生抉择有决定性的意义,这和孔子、孟子拿仁、义跟生命对比,以一种极端的形式来彰显仁、义的价值并不矛盾,庄子的重生,主要是反对世人以利伤身累形。
从更深刻的意义上说,重生意味着不能使生命沦落为工具。卡夫卡的《变形记》使人掩卷难忘,格里高尔的遭遇也叫我们思考人的异化。其实庄子很早就反对人的异化:物物而不物于物。想想在现实生活中,人被异化的危险无处不在。物质、技术、权力及其相关的欲求都可以把人异化。庄子的智慧,对现实人生极有警示意义。
除了反对人的异化,庄子还反对把他人工具化。《庄子·人世间》的栎社树的寓言并不是要讨论木匠或树木的问题,而是传达对现实人生的思考。匠石和栎树是两种价值取向的代表。匠石认为栎树是无所可用的‘散木”,他的价值取舍的标准是树木能否满足做船、做棺材、做器具、做门户、做柱子等一切世俗功利要求。从他的立场上说,树木的价值就体现为充当某种工具或手段。他拒绝跟不符合这种价值取向的对象建立有意义的联系,所以,面对高大无比、观者如市的树,他“不肯观”“行不辍”,并斥责了对栎树叹为观止的弟子。跟匠石截然相反,栎树把“无所可用”当成“大用”,不懈迫求,一方面坚决拒绝充当工具性价值的载体,一方面坚决反对匠石把自己当做工具。栎树用托梦的形式说:“若与予也,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”这句话里的潜台词是,我跟你郁是天然平等的“造化之一物”,不要期求对方成为满足自己需要的工具性的物。庄子提出的不要让生命沦落为工具的思想,蕴含着对当时社会的沉痛感悟,也大大张扬了生命的价值和尊严,休现了对人的大关怀。
庄子的智慧还体现在他的精神境界。这是矛盾的两个方面不断冲突的内心世界。一方面,他对人类充满怜悯,最多情,最温柔宽仁。另一方面,对污浊黑暗的世界,冷眼看穿,冷酷犀利。庄子在污浊的人世间保持着清洁的精神,他超凡绝俗,拒绝诱惑,把自由的价值看得至高无上,不屑与统治者同流合污,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”。庄子反对战争,反对暴君暴政,抨击统治者杀戮百姓的罪恶,主张无为政治,奉劝君主们少做点坏事,呼吁人们远离充满危险和伤害的社会环境。 在《庄子·养生主》中,庄子用“庖丁解牛”的故事告诉人们:一个人如何在充满危险和灾难的乱世中保全性命,关键在见识、智慧。
读庄子的文章,我们真是进入了一个奇幻的世界。《逍遥游》 中,鲲、鹏、蝉、学鸠、斥鷃、朝苗、蟪蛄、冥灵、大椿、彭祖……林林总总,千差万别,庄子反复对比,比如用鲲鹏和蝉、学鸠、斥鷃做对比,用适郊野者、适百里者和适千里者做对比,用小年和大年做对比,用“效一官、行比一乡、德合一君、而征一国者”跟定乎内外之分的宋荣子、御风而行的列御寇做对比等,最终引出他心日中的人生最高境界,这就是至人、神人或圣人。这似乎是超越现实、超越自然的虚幻的人生自由,庄子其实是用一系列的实物启发我们:人生在世,应当有宏大的志向,高远的追求。
每一个人都应该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。《庄子·秋水》中,庄子宣扬人类精神的一种理想境界,即一种不受地域格局,不受时间拘囿,并且不被所受教育束缚的大境界。要消除河伯和坎井之蛙那种画地为牢、固步自封、安于小我的心态。即便我们已经有了较高的精神境界,也不能够自满。北海之大,吸纳万川,春秋不变,水旱不知,然而海神未尝自我赞许,反而深刻地认识到天外有天、人外有人,自己在渺渺宇宙中“方存乎见少”。这种蕴蓄博大而不自满的精神给我们以启迪。
还记得《庄子外物》篇中的那个任公子吗?他用大钩、巨缁和五十头牛做成的钓饵,钓上来一条惊天动地的大鱼。你不得不佩服庄子的想象力,借这超绝人寰的形象,他告诉我们:人要有大思想、学说、大抱负、大作为。而作为统治者,如果违背人民的性命之理瞎折腾,即便出自善意,也一定会导致悲惨的结局。不是吗?倐和忽为了报答浑沌,给浑沌日凿一窍,最终却导致浑沌死亡。
“无路可走,卒归于有路可走。”这是刘熙载概括出的《庄子》和庄子的意旨,也是庄子的大智慧。善于逆向思维,往往能从一般人看不出价值的地方发现价值,是庄子独特的睿智。曲辕栎树做舟则沉,做棺椁则速腐,做器则速毁,做门户则液樠,做柱则蠹,被匠石指责为无用的散木。庄子却揭示出,“无用”正是栎树的“大用”,它没有像楂梨橘柚蓏之属那样,因此成长得顶天立地,得以终其天年。由“无用”到“大用”,体现出的是庄子不同凡响的思维取向和视野。
庄子常常从人生的绝境中发掘出光明的前景,指出一条实现突围的路径。卫国的哀骀它丑得使天下人惊骇。这是人生的一种绝境,哀骀它却极大地发展了自己的内在潜能,使精神放射出耀眼的光芒。面对世人认为无可奈何的死与生、存与亡、困厄和通达、贫穷和富有、有才德和无才德、毁谤和赞誉、饥和渴、寒和暑等一切变化,他的内心不为所动,平和、快乐、通畅而不失于愉悦,充满盎然的生机。他高超的德行就在于养成了这种外在事物无法摇荡的内心的纯和。而正是由于他的德行大大超越了常人,人们忘记了他形体的残缺和丑陋,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巨大魅力。跟哀骀它相似,子舆、子来都面临着某种困境。子舆大病一场.变排腰弯背弓,五脏比头都高,下巴藏到肚脐眼,肩膀高过了头顶,弯曲的颈椎骨指向天空。然而他安然处之,世俗的哀乐不能惊扰他内心的平静。子来有了病,气喘吁吁地将要死亡。可是他以天地为大炉。以造化为大冶,变成鼠肝也好,变成虫臂也罢,无往而不可。这种奇特的思想,显示了庄子对社会人生的大同情和大关怀。他试图使世人在陷入绝境的时候,靠内在精神力量的培育自解倒悬之苦,实现人生的突围。外国的海伦·凯勒、奥斯特夫斯基、典子,我国的司马迁、皇甫谧、张海迪等,都是实践了庄子的这种精神的。
鲍鹏山说:“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的传统中,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,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里看守心灵月亮的树。”
刘梦溪说:“庄子所追求的这种个体生命的自由,见诸生活,是一种享受;见诸人生,则是一种审美。”
他们都是深刻理解庄子智慧和价值的人。
在这个充满物欲与迷惘的时代,庄子的智慧是我们食粮和良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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